水火風雨中的大「災」問 - 當文化資產遇上災害難題

水火風雨中的大「災」問
當文化資產遇上災害難題
文/黃詩茹(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現為自由撰稿。邊讀邊寫,寫人物、設計、工藝、空間、一點社會議題,有時也做出文字企劃和出版編輯。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
受訪者/銘傳大學建築學系教授 王价巨、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研究課技佐 陳虹巧 古道研究者、《百年立霧溪:太魯閣橫貫道路開拓史》作者 金尚德、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布洛灣管理站主任 陳寶匡
豪雨成災的越南惠安古城、陷入火海的澳洲弗雷澤島(Fraser Island)、遭遇土石流侵襲的約旦佩特拉古城(Petra),近年紛受天災侵擾的世界遺產,是氣候挑戰下無聲的受害者。它們見證了人類文明與歷史的發展,如今又見證了氣候變遷下人類的渺小脆弱。而臺灣依山傍海的國家( 自然) 公園中,也含藏豐富的文化資產與地景,在面對氣候變遷的課題時,如何借鏡國際經驗,因應各自的情境與挑戰?如何汲取先民的在地智慧,順應天地變動呢?
採取氣候行動,文化資產領域不缺席
由埃及主辦的第27 屆聯合國氣候峰會(COP27)於2022 年11 月落幕。峰會中,除了再次確認全球升溫控制在1.5℃的目標,也聚焦在「損失與損害」(Loss and Damage)的議題,探討如何面對那些無法經由減碳和氣候調適(climate adaptation)避免的災害後果。在氣候變遷的挑戰中,世界遺產與文化資產也深受影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早已示警,無論是自然或文化的世界遺產,都將暴露在氣候威脅中。
既然氣候變遷無可迴避,如何減緩與調適就需要方針。2019 年於亞塞拜然舉行的第43 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43rd sess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Committee)發布《我們過去的未來:將文化資產納入氣候行動》報告書(The Future of Our Pasts: Engaging cultural heritage in climate action),希望為文化資產的研究者、工作人員、氣候政策制定者提供建議。
《我們過去的未來:將文化資產納入氣候行動》中揭示文化資產參與氣候行動的四個面向:
● 高度企圖(High Ambition)
以文化資產的核心價值積極回應《巴黎氣候協定》,講述文化資產面對氣候變遷的「故事」,推動文化資產與氣候科學研究、教育、文化資產管理等領域的知識交流與溝通對話,進而制定氣候調適相關政策。
● 適應(Adaptation)
將氣候挑戰的不良結果最小化,並將可能的機會最大化,從理解相關知識,邁向規劃與行動,才能迎向機會、限制與挑戰。透過適應性策略,管理文化資產的風險,並改變人類的行為、制度與技術,同時協調區域或國際間的適應作為。
● 減緩(Mitigation)
利用文化資產本身作為減緩升溫、支持氣候調適的方法。例如透過文化資產的維護再利用,減少興建大量建物、跨部門的減碳策略、減少旅遊業碳足跡等方式減少碳排,並從文化資產中學習前人氣候調適的經驗。
● 損失與災害(Loss and Damage)
沙漠化、冰川流失、生物多樣性消失、海洋酸化、海平面上升等緩慢發生的現象,會對文化資產造成不可逆的損害。此外,非經濟性損失等不易評估的損害需要整合性的風險管理方法,並投注資源支持那些最直接面對氣候挑戰的弱勢群體。

從冰川到城市,哪些文化資產遭殃?
隨著冰川融化、永凍層溶解、海岸侵蝕、降雨急遽變化、野火與洪水,位於當地的文化資產可能遭遇不可回復的摧毀。UNESCO 於2007 年公布《氣候變遷與世界遺產案例分析》(Case Studies on Climate Change and Word Heritage),整理出5 種受到氣候變遷影響的類型:
1. 冰川
案例:祕魯,瓦斯卡蘭國家公園(Huascarán National Park)
受到聖嬰現象影響,冰川湖泊出現潰決,洪水摧毀部分村落。冰川消失也影響區域氣候與傳統農業,可能導致缺水、疾病與飢荒。而當地的考古遺址Willcahuain 位於山體滑落的潛在路徑,土壤的不穩定性也增添隱憂。

2. 海洋
案例:印尼,科莫多國家公園(The Komodo National Park)
海水溫度與海平面上升影響海洋鹽度、酸度與生態系統,而海水入侵淡水資源,使濕地與紅樹林遭受破壞。科莫多國家公園近年推動珊瑚礁、海龜、紅樹林等監測計畫,希望更進一步評估海洋環境變化對當地生態的潛在影響。

3. 陸地
案例:突尼西亞,伊其克烏爾國家公園(Ichkeul National Park)
伊其克烏爾國家公園的濕地系統是北非侯鳥遷徙的中途站。由於上游水壩幾乎切斷淡水,導致湖泊鹽度升高,加上濕地面積減少,皆為侯鳥增加生存壓力。隨著科學監測計畫與管理措施,湖中植被逐漸恢復,但未來族群恢復力與適應力仍有待觀察。

4. 考古遺跡
案例:祕魯,昌昌考古區(Chan Chan Archaeological Zone)
昌昌考古區保存15 世紀的宮殿、寺廟、社區、土牆等建築群。過去三十年間,祕魯沿岸出現3,000mm 的驚人雨量,強降雨破壞土製基地,經緊急援助、強化地基與結構等作為,才讓破壞未繼續擴大。

5. 歷史都市與聚落
案例:捷克,布拉格歷史中心(Historic Centres of eský Krumlov and Prague)
2002 年的豪大雨導致布拉格遭受洪災。克魯姆洛夫( eský Krumlov)當地水淹高達4公尺,上百處哥德式教堂遭到破壞。洪災後建築結構的穩定性維護及未來如何防洪仍是挑戰。

哪些人做哪些事?災害管理的情境思考
銘傳大學建築學系王价巨教授分析,因應氣候變遷,是面對長時間的「風險」,若在某一段時間內,變動幅度加劇,對人類的衝擊頻率升高,就可能導致「災害」。其中,文化資產可能遭遇的風險包括「靜態結構化風險」、「環境與空氣風險」、「人為因素風險」等三類,尤其前兩者相互影響密切。例如極端降雨、高溫、溫濕度落差等環境與空氣的變化,導致過往的建材無法承受當前的氣候環境,就可能在遭遇地震、水災、土石崩坍時產生靜態結構化風險。
例如近年臺灣雖仍維持年平均2,500mm 的降雨量,但降雨明顯集中,「應該平均分布的年雨量,幾次大雨就下完,綿綿細雨不見了」。因此建築過度吸收水分,木造房舍發霉、蟻蛀的情形增加;鋼筋混凝土也因酸雨滲入,產生中性化而鏽蝕崩裂,「很多時候不是材料的問題,是氣候變化加速它的劣化」。
近年參與文化部「再造歷史現場」,王价巨也積極分享文化資產的災害管理知識,「文化資產保存災害管理中有三大原則:人命保全、災情控制、文物搶救。」掌握原則還不夠,近年他也帶領臺北市古蹟和歷史建築的管理人練習「情境思考」,讓大家在同一個畫面,想像事情的發生。
「人命保全要先考慮館舍性質,如果是展演型館舍,怎麼疏散民眾?如果是展覽型館舍,搶救順序是什麼?你知道哪一幅文物最珍貴嗎?假設館舍只有五個人,必須處理通報、避難引導、搶救文物,做不做得來?」這樣的情境演練,讓防救災不再紙上談兵。王价巨強調,「寫」計畫和「用」計畫之間是很大的一步,他笑說,「寫計畫就是要用,不要覺得觸霉頭,因為我們永遠都在問:『出事了,怎麼辦?』」。

危機或轉機?思考人與環境的關係
無論是文化資產或國家公園,由於既成的特性,都是氣候變遷的受體。當氣候變遷的議題,加入時間和空間的尺度,各國家公園都將面對不同的課題,因此監測變化、掌握趨勢更顯重要,掌握將面對的災害課題,進而思考相應的防災策略。
談到災害管理,王价巨強調「人員」與「物資」是重中之重,「災害管理就是人員和物資的管理,其實不複雜,但這兩件事就是大事,而且光是這兩件事情,每個國家公園都不一樣」。如同文化資產,國家公園的災害管理也有其情境想像,「如果沒有想像力,就只能被動因應」。例如模擬國家公園內發生森林火災的情境思考,包括其中有哪些樹種、樹木出油狀況是否會擴大延燒、哪些特殊物種可能因此死亡等。
「情境一定是從趨勢延伸出來,掌握趨勢,對情境作合理描述,後面的物資整備、人員編組和教育訓練才會合理。平時再依照情境進行防救災演練,才能將有限的資源發揮最大效益」。王价巨建議,將風險管理、危機管理、後果管理三件事情同時思考,並運用政策引導和治理架構,將資源妥善分配運用。「現在全球談氣候變遷、淨零碳排,這些國際性環境議題都是契機,因為山林就是臺灣的命脈,機會和資源就在這裡」。
他也提醒,災害管理強調經驗學習,參考國際間各國家公園的作為,思考臺灣可以怎麼走。同時不忘思考人和環境的關係為何?我們是否準備好和環境共存?我們對環境的信仰是什麼?「氣候變遷無可迴避,不面對就是一個陰影,只能樂觀的面對,至少這一步我們跨出去了」。
氣候適應怎麼做?老智慧的新機會
走訪金門,處處可見過去居民適應氣候環境的智慧。例如傳統建築多使用在地的花崗岩結合木造,不需要高汙染製程,也減少碳足跡。還有傳統聚落前常見的「庫池」及家戶常備的水缸,名義上是風水考量,其實有儲水防災防旱的作用。


海風吹拂金門島, 軍事史蹟的「存」與「用」
在臺灣的國家公園中,金門國家公園是首座位處離島,並以維護歷史文化資產與軍事戰役紀念為主軸的國家公園。曾造訪當地的民眾,或許都對濃霧籠罩金門島印象深刻,但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以下簡稱金管處)保育研究課陳虹巧技佐分享觀察,「農曆年後至5 月初是金門的霧季,但這兩三年大家覺得霧季特別短,甚至感受不到。雖然不確定是否為氣候變遷的影響,但人們確實感受到變化」。隨著海平面上升,也有人擔心海岸侵蝕加劇,甚至造成崩塌流失,影響金門島的面積。近期金管處也將展開相隔十年的海岸地形變遷趨勢調查,有助於了解十年間金門的海岸地形發生哪些變化。
環境條件也影響著戰地政務解除後,金管處自軍方接手的80 多件軍事武器。由於戰機、戰車、砲車等大型軍事武器多於戶外陳展,容易因海風強、鹽分高、濕氣重而出現鏽蝕,金管處也委託廠商以定期清除鏽斑、重新上漆等方式養護。而過去補助古厝修復的經驗,證明了「有人使用,就是最好的養護」,因此金管處接手軍事營舍後,除了以賣店形式委外經營,近年也出現結合露營、密室逃脫遊戲、射擊等軍事體驗,豐富民眾的遊憩選擇,也促進在地產業發展。
陳虹巧提到,未來金管處將有更多資源投入軍事史蹟的活化再利用,近期也委託學者盤點戰地文化景觀的現況,並參考國際案例,提出分級治理機制。透過真實性、完整性、代表性、稀少性、其他文化資產價值、活化利用潛力等指標,先「分類」後「分級」,「透過這些指標排出優先順序,及保存、修復與治理的重點,金管處就能掌握未來5 至10 年優先修復的項目」。

太魯閣峽谷中,究竟有什麼是永恆的呢?
不同於金門島的海風吹拂,崇山峻嶺的太魯閣峽谷又有哪些氣候鑿刻的痕跡呢?發源自奇萊山的立霧溪,一路奔流貫穿太魯閣地區,面積達616 平方公里,太魯閣族人稱它為Yayung paru,也就是「大河」。大河鑿刻出太魯閣溪谷,見證太魯閣從清代至今的變化,然而,太魯閣不僅擁有壯麗自然遺產,文化資產的豐富度也讓人驚豔,面對環境變動亦是挑戰重重。
近年參與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以下簡稱太管 處)委託「立霧溪流域太魯閣峽谷段文化資產調查研究案」的古道研究者金尚德,踏進險峻山路,甚至無路之境,尋找蔓草覆蓋的文化遺跡。例如日治時期修築,至今仍在使用的錐麓古道、能高越道路,還有「太魯閣峽」從神秘之地變身觀光名勝時,映入世人眼中的仙寰橋、山月橋、佐久間神社等美景。其中,位於立霧溪與支流落支煙溪交會處的仙寰橋遺跡,就是在調查中首度發現。當時為了克服太魯閣關口的高位斷崖地型,建築高繞架設的大型鐵線橋,經歷三次改建,目前仍保存良好,只是無路可達。
而遊客熟知的燕子口、九曲洞,都是戰爭動員時期由產金道路工區隧道整修而成,見證立霧溪貢獻水力發電與金砂開採的歷史。血汗開鑿的臺灣省東西橫貫公路又是一段國民政府來臺後的艱辛故事,金尚德笑說,童年時期覺得中橫公路就像橫空出世,經過後來的歷史踏查才了解,原來太魯閣峽谷在那之前就有豐富的文化地景。然而,金尚德回顧近幾年登山經驗,確實感受到氣候的變化,「例如過去先民會選擇相對穩定的地點修築古道,而今強降雨頻繁出現,尤其立霧溪上游稜線狹窄,S 型溪流不斷被大雨和溪水沖擊,攻擊坡逐漸被削去掏空,上方崩坍持續擴大,很多史蹟就這樣消失了,或者稜線變成一座孤島,這個現象一直在發生。」


親自踏查回溯太魯閣近300 年歷史金尚德有感而發,「太魯閣就是一個不斷變動的環境,在不斷被摧毀又重塑的過程中,峽谷裡到底有什麼是永恆的呢?」他以早期太魯閣族人選擇河階臺地作為聚居之所為例,「千萬年前的河床經過下切而出現平地,這樣的地方相對安全,可以避災,也是族人的智慧」。即便如此,許多舊社在數百年間也抵不過自然變動而毀壞,溪谷堆滿山上崩落的碎 石,「在大自然之下,人類畢竟是渺小的。」


古道、牌坊、神社、橋樑,太魯閣國家公園內留存精采的文化資產與地景,在變動劇烈的自然環境中,保存與修復確實不易。太管處布洛灣管理站主任陳寶匡指出,雖然近年颱風侵襲稍減,但地震仍持續作用,在這樣的環境下,不與自然對抗,也是取捨下的修復原則,「包括錐麓古道目前僅開放前半段通行,讓遊客有機會親近歷史,而多處崩毀的後半段現在採取半年定期監測,等待時機進行下階段規劃。」
改變人類行為、善用現代技術與材料,因應未來的氣候環境,也是當代文化資產面對氣候調適的課題。陳寶匡分享,九曲洞的景觀明隧道就是目前最具代表性的成果,過去步道一度因落石傷人,封閉長達6年。後來順應山壁半封閉的特性,在不破壞既有景觀與地勢的情況下,融入觀景的機能性空間,也守護遊客安全。「這類的人工設施物,需要人為加強,但也不能太過度,以免破壞自然岩洞,施作時都必須在因應天災與保護設施間斟酌平衡」。
金門與太魯閣述說著島嶼數百年來面對天地變動的「故事」,聽似無聲卻鏗鏘有力。從日常養護、監測、活化再利用,到因應氣候環境的人工設施物,學習先民的在地智慧,思索面對未來的氣候調適,在變與不變、有為與不為中謹慎取捨,共同面對挑戰與危機的練習題。

